卡游的财务数据显示了爆炸性的增长。公司2024年营收突破100.57亿元人民币,与上一年度相比实现了277.8%的惊人增长。其经调整后的净利润在2024年达到了44.66亿元人民币,整体毛利率67.3%。在中国的集换式卡牌领域,卡游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市场份额高达71%。这一财务上的成功是建立在巨大的销售体量之上,仅一年内就售出超过48亿包卡牌。
这些数据体现出一个行业巨头的形象,它并非市场的边缘参与者,而是其所在领域的无可争议的领导者。从纯商业角度看,卓越的财务表现使其成为极具吸引力的IPO候选者。然而,正是这种主导地位,使其商业模式所带来的社会影响或被急剧放大,从而成为监管部门关注的焦点。其运营规模之大,已将一个潜在的消费者权益问题,或转变为一个系统性的社会议题。
表1:卡游公司关键财务指标 (2022-2024年)
增长引擎:解构IP驱动的“盲盒”商业模式
卡游的核心业务是销售集换式卡牌,该业务占其总收入的81.5%以上。其商业模式的基石是获得热门知识产权(IP)的授权。截至2024年底,公司已与超过70个知名IP合作,既包括《奥特曼》、《小马宝莉》、《哈利·波特》等国际流行IP,也涵盖了《斗罗大陆》、《哪吒》乃至《卡游三国》等本土文化IP。这些产品以“盲包”形式销售,即包装内的卡牌是随机的,以此激励消费者为集齐稀有卡牌而进行重复购买。产品的定价策略极具渗透性,平均每包售价仅为1.7元人民币,这使得年轻消费者极易接触并开始消费。
这种将流行IP与“盲盒”(或称gacha)机制相结合的模式,是一种强有力的心理驱动力。它或利用了儿童/青少年对熟悉角色的喜爱,并结合了随机性带来的刺激感,或从而创造出一个引人入胜且可能导致成瘾的消费循环。这一模式既是公司财务成功的直接来源,也是引发用户查询中所提社会争议的核心。这种商业模式的设计,巧妙地将一个看似无害、低成本的爱好,或转变为一种潜在的高额支出和习惯性消费行为。
其运作逻辑在于:首先,极低的价格门槛消除了未成年消费者初次购买的障碍;其次,“盲盒”机制引入了“可变奖励”这一心理学原理,该原理已被证实能高效地促使习惯的形成乃至成瘾;再次,公司通过人为设定稀有度等级,催生了二级市场和围绕“稀有卡”的社交地位攀比;最终,这一完整的生态系统鼓励儿童从偶然的、低成本的购买,转向为获得稀有卡牌而进行的大量、高成本的“追逐”行为,正如中央电视台(CCTV)所报道的那样。因此,该商业模式销售的不仅仅是产品本身,更是在培养一种特定的、可能有害的消费行为。
战略演进:作为风险规避措施的多元化布局
尽管集换式卡牌业务仍占据主导地位,卡游正积极推行多元化战略。非卡牌类玩具(如人偶、徽章、贴纸)的收入增长至13.44亿元人民币,文具业务收入则在2022至2024年间从2090万元人民币飙升至5.13亿元人民币。公司已成功孵化出如《小马宝莉》和《哪吒》等新的爆款IP,从而降低了早期对单一IP《奥特曼》的严重依赖。这表明卡游具备了精准识别并商业化新趋势的成熟能力。
这种多元化是规避对单一产品线或IP过度依赖风险的标准商业策略。然而,这也意味着其核心的、备受争议的商业模式正在向新的产品类别和消费群体扩张。其他玩具和文具业务的增长,同样是利用IP和收藏属性,这表明卡游正在将其商业模式更深地植入青少年市场,而非转型。
虽然将IP组合从单一的《奥特曼》扩展出去是明智的商业决策,但这也使得其备受争议的商业模式得以在不同的粉丝群体和年龄层中常态化和扩大化(例如通过《小马宝莉》吸引年轻女性用户)。这使得问题变得更加普遍,也更难从单一IP的角度进行监管。这一战略在降低卡游财务风险的同时,也可能通过扩大其争议性销售模式的覆盖面而增加了社会风险。
官方媒体的“控诉”:关于青少年成瘾与财务困境的报道
以人民日报社、中央电视台(CCTV)为代表的官方媒体对此现象持高度批判态度。报道详细描述了小学生如何“沉迷”于抽卡,进行过度消费,并将抽到的普通卡牌随意丢弃造成浪费。报道中提及了具体案例,如有孩子为购买卡牌而偷窃钱财,以及未经父母同意花费数千元人民币的情况。CCTV的报道明确将这种商业模式称为一个“套路”,利用“精心设计”让自控力较弱的孩子陷入“成瘾性购买”的陷阱。
在中国,来自人民日报社、CCTV等国家级媒体的批评,其意义远超普通新闻报道,它往往反映或预示着官方立场和未来可能的监管动向。这些报道或为用户关于该公司产品“毁坏中国青少年健康”的指控,提供了强有力的、得到官方背书的证据。这种公开的谴责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声誉风险和“民生”压力,是监管机构在IPO审查中难以忽视的。这种持续且详尽的报道,很可能不只是媒体的独立行为。
在经济环境中,此类报道常常扮演着“议程设置”的角色,向公众和监管机构发出信号:某一行业或公司已越过红线,成为需要整顿的对象。历史上,对校外培训、网络游戏等行业的重大监管行动,都曾以官方媒体的批判性宣传为前奏。因此,这场媒体运动很可能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信号,表明“盲盒”行业对未成年人的影响已进入高层次或监管视野。
卡游的商业模式也引发了广泛的社会争议,官方媒体对此进行了持续的报道:
2022年8月,人民网发表评论表示:“失控的奥特曼卡,该管管了”。
2023年10月,央广网评论称,奥特曼卡牌套路颇深,除了让孩子们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形成不健康的消费观乃至暴力攻击倾向外,还让孩子们陷入了越比越扭曲的攀比陷阱。
2024年,央视《财经调查》栏目曝光了以小马宝莉为主的卡牌盲盒产品在未成年人群中无序销售,引发沉迷的问题。节目中,一位家长透露其孩子仅半年时间就花费近10万元用于购买卡牌。
2025年6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盲卡盲盒哪能“无拘无束”》的文章,指出部分孩子为追求稀有卡牌不惜单次消费数百元甚至数千元,非理性消费现象严重。文章虽未点名,但明确指向正在港股排队的卡牌市场最大玩家。文章援引西南大学法学院教授杨复卫的观点称,“此类设计涉嫌利用未成年人心理发育尚未成熟、自控能力较弱的特点,诱导他们进行非理性消费,有悖于未成年人保护法中‘不得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立法宗旨。”
盲盒”争议:与赌博的相似性及对未成年人的风险
其核心机制——为未知结果付费——在功能上与赌博行为高度相似。上海市海华永泰律师事务所林建永律师指出,“盲盒”模式通过模糊的概率和人为制造的稀缺性诱导消费,可能演变成“收割”孩子钱包的工具。该商业模式还与一个投机性的二级市场相关联,“稀有卡”在该市场上以虚高的价格交易,进一步助长了“以小博大”的心态。
尽管在法律上未被直接定义为赌博,但其背后的心理机制几乎完全相同。当目标受众是认知发展尚未成熟、缺乏风险、概率和金融价值评估能力的未成年人时,这一问题显得尤为严重。中国对赌博活动持严厉禁止的态度,任何涉足此类边缘地带,特别是针对儿童的商业模式,都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相关法规已明确规定,盲盒经营者不得从事或变相从事赌博活动。
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的“盲盒”经营指引:一个保护性框架
2023年6月,中国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SAMR)发布了《盲盒经营行为规范指引(试行)》。该指引的关键条款包括:
年龄禁令: 禁止向未满8周岁的未成年人销售盲盒。
父母同意: 向8周岁及以上的未成年人销售时,应通过法定方式确认已取得相关监护人的同意。
防沉迷措施: 要求经营者采取“有效措施”防止未成年人沉迷。
价格规范: 提出商品实际价值应与售价基本相当,单个盲盒售价一般不超过200元人民币。
这些指引构成了规制卡游业务的主要监管框架。它明确表明,国家已认识到“盲盒”模式的潜在危害,并为企业设定了保护未成年人的具体义务。这一正式法规的存在,意味着任何不合规行为都构成对国家政策的直接违背,而不仅仅是道德上的瑕疵。这一政策或对卡游的业务产生了直接影响。2023年,卡游的营收同比下滑35.6%,卡牌销量锐减了17.51亿包,同比减少45% 。卡游在招股书中也承认,该指引的发布对公司2023年的业绩产生了重大影响。
表2:中国关于向未成年人销售“盲盒”的监管框架
执行现状与已记录的合规漏洞
尽管法规已经出台,但在零售层面的执行却极为薄弱。面对监管压力,卡游在招股书中承诺,“向八至十八岁的未成年人出售卡牌盲盒须经监护人同意或陪同”、“抽查销售点”、“允许未成年人退款”。然而,这些措施的实际执行效果却受到质疑。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关于卡游的投诉量累计达1858条,其中多数问题为诱导消费和允许未成年人消费。有家长反映,孩子在卡游三国系列卡牌中不理智充值,按客服要求提交全部退款材料后,却被告知审核不通过。这种普遍的不合规现象是媒体批评的中心议题之一。
这一执行层面的巨大差距是此次IPO面临的关键问题。监管机构或质疑,卡游是否已采取足够措施来确保其庞大的分销网络(近90%为线下经销商)的合规性。公司不能仅在原则上宣称合规,而必须证明其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可强制执行的合规体系。已记录的种种失败案例表明,这样的体系并不存在,或使公司面临着持续的、重大的法律和运营风险。
中国证监会的介入:对数据安全与儿童保护的审视
2024年3月,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CSRC)正式要求卡游为其赴港上市备案补充材料。证监会的质询极为具体,要求卡游说明其如何遵守《数据安全法》、《个人信息保护法》,以及至关重要的《儿童个人信息网络保护规定》等法律法规。证监会还要求其详细说明所收集的用户数据规模、存储方式,以及是否存在与第三方共享数据或将数据传输至其开曼群岛母公司的行为。
这可以说是整个事件中最重要的进展。中国证监会的介入表明,此次IPO正受到中国最高证券监管机构的积极和详尽的审查。他们的关注点已超越“盲盒”模式的金融属性,深入到数据安全和儿童数据隐私等高度敏感的领域。这无疑将监管风险提升到了最高级别,因为数据安全在中国是国家级优先事项。证监会的质询或揭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担忧:数据主权与对儿童的潜在剥削。
证监会没有将问题局限于市场监管总局职权范围内的金融或赌博风险,而是主动援引了《数据安全法》和《儿童个人信息网络保护规定》,这表明他们已将卡游的业务定性为一个以弱势群体为目标的数据收集实体,而非简单的玩具公司。这种定性或引发了双重担忧:其一,防止数百万中国儿童的敏感数据被一个离岸实体(开曼群岛)控制,这触及了中国数据主权的核心原则;其二,调查这些数据是否被用于建立更有效的、具有心理操纵性的、甚至可能构成剥削的儿童营销模型。这一转变,将IPO的核心挑战从一个消费者保护问题,升级为一个安全和数据治理问题,后者是更难逾越的障碍。
行业先例与监管气候:泡泡玛特与科技行业整顿的阴影
“盲盒”玩具行业此前已面临监管压力。另一主要参与者泡泡玛特(Pop Mart)的股价就曾因官方媒体的批判性评论和加强监管的呼声而下跌。这表明监管风险是真实存在的,并能立即产生财务后果。更广泛的背景是,中国近年来对被认为对青少年有影响的行业进行了持续整顿,例如限制网络游戏时长和取缔营利性校外培训。
此外,卡游的商业模式存在一个结构性的合规难题。其对庞大的第三方分销商网络(占销售额近90%)的依赖,构成了一个根本性的、或许是无法克服的合规挑战。卡游几乎不可能有效地监督和强制数以万计的独立便利店、文具店和玩具零售商执行年龄验证和负责任的销售行为。
根据市场监管总局的指引,合规责任主体是“盲盒经营者”,即卡游自身。然而,这些第三方零售商几乎没有动力去执行可能减少销售额的规定,也缺乏进行严格年龄验证的基础设施。因此,卡游在法律上需要为一个它在实践中难以控制的分销网络的行为负责。对于监管机构而言,这种业务结构或是一个“不足”,可能被视为一种系统性的、旨在实现“合理推诿”的设计,即公司从零售层面的中获利,同时在企业层面声称合规。
双重审查程序:香港交易所与中国证监会
作为一家在拟香港上市的中国内地公司,卡游需经过双重审查。香港联合交易所(HKEX)主要评估其财务可行性、信息披露的充分性以及是否符合香港的上市规则。而根据2023年实施的新规,中国证监会则进行实质性审查,以确保该上市不会损害国家利益或社会公共利益。
在此过程中,中国证监会的角色至关重要。尽管香港交易所可能基于财务指标批准其上市,但中国证监会拥有事实上的否决权。其决策将不仅仅基于股东价值,更会考量该公司的商业模式是否与包括社会稳定和青少年保护在内的国家政策重点相符。因此,用户的疑问正确地聚焦于中国证监会的态度。
实际上,卡游申请IPO的行为本身就催化了一场监管清算。在此之前,其经营行为或许已持续多年,但IPO的申请迫使中国证监会对整个“面向儿童的盲盒”行业采取一个官方的、前瞻性的立场。监管机构审查的不仅仅是一家公司,更是在为一个行业树立政策先例。批准上市,将释放出该商业模式可被接受的信号;而拒绝,则将对整个行业发出威慑信息。
一项法律与国民的评估
根据证券法规定,招股说明书必须向投资者披露所有“重大风险”。卡游面临的风险组合——持续的官方媒体报道、有据可查的对明确法规的不合规行为,以及来自中国证监会就敏感的国家安全议题提出的直接且尚未解决的质询——构成了强有力的证据,表明这些并非次要问题,而是对公司商业模式和“经营许可”的持续性、实质性威胁。
从法律角度看,批准一家存在如此清晰且现实的合规“差异”记录的公司上市,将树立一个“什么样”的先例。从国民角度看,或允许一家被公开批评为损害儿童利益的公司在资本市场融资,将与保护下一代的总体政策或叙事相矛盾。这种“认知”不仅是财务上的,更是关乎其生存的。监管层面对未来必然会收紧的监管,这种商业模式本身是否具有可持续性?
卡游IPO可能的情景与结果
情景一:直接否决。中国证监会可能以该公司的商业模式违背公共利益,并对未成年人的福祉构成不可接受的风险为由,拒绝其上市备案。
情景二:无限期延迟。监管机构可能持续要求公司提供更多信息和整改计划,从而有效地搁置IPO,直到公司能够证明其已彻底改革其合规和销售体系——这一过程可能需要数年时间,并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其业务。
情景三:附带前所未有的严格条件批准。在一种可能性较小的情景中,IPO可能获批,但会附带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条件。这些条件可能包括:强制实施强大的年龄验证技术(如线上销售的人脸识别)、对未成年人账户设置严格的消费上限、对其分销网络进行第三方审计,以及设立专项基金用于治疗青少年成瘾问题。这些条件将大幅增加合规成本,并可能限制其收入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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